海涅(HeinrichHeine,-)
在德语文学中,
海涅是与歌德、席勒鼎足而三的古典作家,
并被认为是歌德之后最重要的诗人。
按:
?列奥·施特劳斯曾在他关于教育的文章中提到马克思和尼采“曾在一个我们甚至不可能奢望企及的水平上接受自由教育”,施特劳斯所处的时代都远不可及,那么我们的当下是否还要远较次之?而马克思所处的那个时代的自由教育到底是什么水平?马氏的同时代人海涅的这篇关于学习经历的记述或许可以让我们稍稍感受一下那种自由教育有着怎样的无可比拟。同时也能在字里行间体味到这位诗人信手拈来的灵动气质与血肉饱满的自由境界。
?本文选自海涅《自白》“思想·勒格朗集”部分,张玉书译,中央编译出版社,年第一版。部分注释已省略,引用请参看原文。
第二天,世界重又秩序井然,我们一如既往又要上学,一如既往又要背书了——什么罗马皇帝啦,大事年表啦,用im结尾的拉丁文名词啦,拉丁文的不规则动词啦,希腊文啦,希伯来文啦,地理啦,德语啦,心算啦——上帝啊!一想起来,我头都晕了——这一切全都要背得滚瓜烂熟。这里面有些东西后来对我还是极为有用的。倘若我没有背出罗马皇帝的名字,那么后来尼布尔是否证明他们事实上从未存在过,我会对此全然漠不关心的。我若不知道那些年代,那我后来在大柏林城怎能辨别方向呢,那儿的房子一幢幢全都一模一样,就跟两滴水珠或者两个掷弹兵一样相似,难分彼此。你要是不把你熟人的门牌号码牢记在心,你就别想找到他们。我当时把每个熟人都和某个历史事件联系起来,发生这个事件的年代和我熟人的门牌号码正好完全一致。我只消想起那个历史事件,就很容易回忆起他的门牌号码。所以我一看见一个熟人,脑子里立刻就涌现出一桩历史事件。譬如遇见我的裁缝,我就立刻想到马拉松战役;见到衣冠楚楚的银行家克利斯蒂安·龚伯,我就立刻想到耶路撒冷的毁灭;碰见一位负债累累的葡萄牙朋友,我就立刻想到科罕默德的逃亡;若是看见那位铁面无私有口皆碑的大学学监,我就立刻想到哈曼之死;一眼瞧见伐特蔡克,我就立刻想到克莱婀帕特拉。——唉,亲爱的老天爷,这可怜的畜生现在已经一命归阴,泪囊已经枯干,我们可以用哈姆雷特的话说:“整个说起来,他是一个老太婆,我们还会常常见到像他那样的人!”前面已经说过,大事年表十分必要。我认得一些人,他们脑袋里除了一些年代一无所有。他们凭着这些年代在柏林就会找对门路,现在都已经当上正教授了。可是我上学的时候,碰到这么多数目字可把我折腾得苦不堪言!算术学得更糟。我理解得最最透彻的是减法,有条非常实际的主要法则:“三减四不行,我得去借一个”——但是我劝你们,碰到这种情况,最好多借几个铜板,因为谁也不知道——
至于拉丁文,夫人,您可真想不到它有多么复杂。罗马人当年如果先得去学拉丁文,那他们肯定剩不下多少时间去征服世界。这些幸运儿在摇篮里就已经知道,哪些名词的第四格用im结尾。而我则相反,不得不汗流满面地去死背。不过我学会了这些变格还是好事。倘若我,譬如说年7月20日,我在哥丁根大学的大礼堂用拉丁文公开答辩——夫人,这次答辩真值得一听——倘若我那时把sinapim念成了sinapem,在座的那些一年级大学生没准就会发觉,这将成为我的终身耻辱。Vis,buris,sitis,tussis,cucuimis,amusris,cannabis,sinapis(注:这些拉丁文的意思是:力量,犁柄,贪欲,咳嗽,黄瓜,木尺,麻,芥末。这些名词的变格都有特点。)——这些字在世界上曾经轰动一时,它们虽然属于一定的名词类别,但仍是例外。所以我很尊重它们:万一我忽然需要它们,它们就在手边,这在我一生中某些阴惨的时刻,使我内心平静,得到安慰。但是,夫人,不规则动词真是难到可怕的程度。它们和规则动词的区别在于,为了它们我挨打挨得更多。在圣方济修道院阴森森的拱形走廊里,离教室不远,当年挂着一个很大的褐木雕刻的基督,钉在十字架上。这基督像凄惨悲戚,直到今天有时候还会在我的梦中出现。他用呆滞的流血的眼睛悲伤地凝视着我——我当年常常站在这个像前祈祷:“啊,你这可怜的同样受苦受难的主啊,你只要有一点办法,就请你帮帮忙,让我记住这些不规则动词吧!”
希腊文我根本提也不想提,一说起它,我准会活活气死。中世纪的僧侣们说,希腊文是魔鬼的发明,这话并不是毫无道理。上帝知道我学希腊文时受的罪。学希伯来文的情况比较好,因为我对犹太人一向十分偏爱,尽管他们直到此刻还把我的名誉钉在十字架上。不过,我在希伯来文方面的造诣不可能比我的怀表高明。它和当铺老板经常亲密来往,因此也沾染了一些犹太人的习俗——譬如说,星期六就停了——我的怀表学习了这种神圣的语言,后来也进行语法研究。失眠之夜,我常常不胜惊讶地听到,它不断自言自语地轻轻敲击着:Katal,Katalta,Katalti,——Kittel,Kittalta,Kittalti-pokat,pokadeit-pikat-pik一pik。(注:希伯来文教科书中的动词变位练习。在此比喻怀表的“滴答”声。)
与此同时,我对德语就理解得更加深刻。这种语言也并不像儿戏那样容易。我们这些可怜的德国人已经被军队寄宿、义务兵役、人头税和千百种苛捐杂税折磨得苦不堪言,还得忍受阿德龙语法的沉重负担,用第三格和第四格来互相折磨。很多德国话我是在老校长夏尔迈耶那儿学来的,他是个善良的神父,我小时候他对我就关怀备至。但是我从许朗姆教授那儿也学了一些。他写过一本书,论述永久的和平,而在他的课上,同学们打架打得最凶。
我一口气这样写下来,随时想到种种事情,想不到竟扯了一大堆当年学校里的旧事。我趁此机会向您表示,夫人,我地理学得太少,因而后来在这个世界上走投无路,这可绝不是我的过错。当时法国人随意挪动各国的疆界,每天都有国家标上新的颜色;本来是蓝色的,现在突然变成绿色,有的甚至染成血红色。教科书上公布的各国人口数任意增减改动,弄得乱七八糟,鬼都没法再弄清楚它们的真实情况;各国的物产也同样改变,本来只看见兔子和猎兔的容克贵族的地方,现在生长甜菜和苦苣;民族性格也随之改变。德国人变得灵活圆滑,法国人不再奉承别人,英国人不再把金元扔向窗外,威尼斯人已经不够狡猾。诸侯当中有许多人晋爵升迁,老国王获得了新制服,新王国宛如新鲜的小面包,不断地烘烤出来,销路很好。相反,有些君王给赶出家园、撑出宫廷,得另想办法谋生度日。所以有些人很早就去学门手艺,譬如做火漆或者——夫人,这个阶段终于已经结束,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总而言之,在这样的年头,地理是学不好的。
海涅经常为人所见到的肖像画
在自然史方面,情况还是比较好的,在这里不可能发生那么多变化。关于猴子、袋鼠、斑马、犀牛等等,还有规定的铜版画。这些国画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所以我一看见一些人,就像故友重逢,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神话方面情况也很好,我很喜欢那帮吊儿郎当的天神,他们赤身露体、快快活活地统治着世界。我不相信,古罗马的学童曾把教科书中的主要章节,譬如维纳斯的迷人艳史比我背得更熟。老实说,既然我们非把这些古代的天神背熟不可,我们也无妨把它们保留下来。也许我们信奉新罗马的三位一体的天主或者信奉我们犹太人的一神教得不到多少好处,也许那种古代的神话并不像人们恶言攻击的那样不讲道德,譬如荷马在拥有许多情人的维纳斯身边放上一个丈夫,这个想法就非常正派。
我最喜欢上多奴阿修士的法语课。他是个法国流亡者,写过一大堆语法书,头戴一顶红假发。他在教授诗艺和德国史的时候,跳来跳去非常灵巧。——全校就他一个人讲授德国史。可是法语也有自己的难学之处。要学会法文就得经历大量的军队借宿、隆隆鼓声、死记硬背,尤其是千万别做德国笨蛋。确实有些骂人话非常刺耳。我记得很清楚,为了信仰这个字我真是倒了大霉。这一切就仿佛发生在昨天。老师大概问了我六遍:“亨利,信仰这个字法语怎么说?”我每次都是哭啼啼地回答:“它叫信用。”而且越回答,哭腔哭调越发厉害。到第七次,愤怒的主考官脸涨得发紫,活像樱桃,他大声吼道:“叫做信仰。”——于是棍如雨下,同学们哄堂大笑。夫人,从此以后,我每次听人提起religion这个字,背脊总吓得发冷,脸颊总羞得通红。老实说,在我一生中,Leeredit比Lareligion有用得多。此时此刻,我忽然想起,还欠波罗涅狮记旅馆老板五个塔勒呢。真的,只要我今生永远不再听到信仰这个倒霉的字,我宁愿承认多欠这位老板五个塔勒。
天啊,夫人!我的法语造诣很深,我不仅懂得方言土话,还懂得贵族的典雅用语。前不久在一次贵族的宴会上,两位德国伯爵夫人的长谈,我几乎听懂了一半。她们两位的年龄都已超过六十四岁,她们的家世也都可以追溯到六十四代祖宗。是啊,我有一次在柏林的皇家咖啡馆听见麦歇汉斯·米歇尔·马尔登斯说法语,我句句都懂,虽然言之无物毫无意义。学习语言必须懂得它的精神。而要领会语言的精神,最好一面打鼓一面学习。有个法国鼓手在我们家里借宿了很久,他模样像个魔鬼,可是心地善良,活像天使,他打鼓的技巧高明已极。天啊!我学好法文,在多大的程度上要归功于他啊!
这个鼓手身材矮小,动作灵活,蓄着一撮可怕的黑口髭,两片红红的嘴唇犟头倔脑,撅得老高,一双火辣辣的眼睛顾盼有神。
我当时是个小孩,像牛蒡草似地成天缠着他,帮他把扣子擦得锃亮,用粉笔把他的背心涂得雪白——因为麦歇勒格朗特别讲究丰采——我跟着他去站岗,去集合,去检阅——在这种场合只见武器闪闪发光,军人欢天喜地——这一天都像过节一样!麦歇勒格朗只懂几句破破烂烂的德语,只会表达几个主要的思想——面包啦,接吻啦,光荣啦——但是他能用小鼓把他的思想表达得清清楚楚,譬如我要是不知道“自由””这个字的意思,他就在鼓上奏起《马赛曲》,我就懂了。要是我不明白“平等”这个字的意思,他就奏起“这样行,这样行,把贵族吊在路灯上!”这首进行曲——我就懂了。如果我不懂“愚蠢”这个字的意思,他就奏起《德国进行曲》——歌德曾经说过,这是我们德国人在香班涅演奏的曲子——于是我就懂了。有一次他想向我解释“德国”这个字的意思,他就奏出那种极其简单的原始旋律,这种旋律在赶集的日子看狗跳舞的时候经常听见,那就是咚——咚——咚——我非常恼火,但是我毕竟还是明白了。
他也用类似的方法教我近代史。我虽然不懂他说的话,可是他说话的时候不停地敲鼓,所以我还是弄明白了他想说些什么。总的说来,这是最好的教学方法。你只有知道了在攻陷巴士底狱和土伊勒里宫时,人们是怎么打鼓的,才能正确理解这些事件的历史。在我们学校的教科书里你只能读到:“男爵和伯爵阁下及其夫人被斩首,公爵和亲王殿下及其夫人被斩首,国王和王后陛下被斩首。”只有等你听人奏起《红色断头台进行曲》,你才会正确理解这些事情。你才知道这些事情“为何发生”,“如何发生”。夫人,这首进行曲实在奇怪!我第一次听见它时,感到心惊胆战。我很高兴,已经把它遗忘。——一个人岁数大了,这种东西就会忘记。现在的年轻人脑子里得装那么多别的知识——惠士脱,波士顿,家谱世系表,联邦会议决议,剧评,礼拜仪式,扮鬼脸——真的,就是苦思苦想好长时间我也想不起那强有力的旋律。但是,请您想一想,夫人!不久以前我和一大群伯爵、亲王、公主、侍从官、宫廷侍卫长夫人、宫廷司酒、首席宫廷女傅、皇室银器总管、皇家狩猎女傅,以及这些上等奴才还可能有的名称的人——同坐一席。下等奴才在他们椅子后面跑来跑去,把盛满菜肴的盘子放在他们的嘴巴前面——而我却完全被人忽视,无所事事,闲坐一旁,面颊骨动也不动;我把面包捏成小球,百无聊赖,手指就打起鼓来。使我大吃一惊的是,我忽然奏出那遗忘已久的《红色断头台进行曲》。
“出了什么事?”夫人,这些人安安稳稳地吃着,殊不知别人要是没有东西可吃,就会突然敲起鼓来,而且敲的是非常奇特的、别人以为早已忘却了的进行曲。
不论打鼓是我天生的才能还是我早年训练有素,反正这种本事已经深入我的四肢骨髓,潜伏在我的手脚之中,并且常常不知不觉就会有所流露。我曾经在柏林听过枢密顾问许马尔兹的课、此公曾著书论述黑大衣和红大衣之危险,并以此拯救了祖国。——您该记得,夫人,在保撒尼亚斯的书里有过记载,驴的叫声也曾揭露过一个同样危险的阴谋;您在李维乌斯的史书里或者在贝克尔的世界史里也读到过,群鹅曾经拯救过卡彼托城堡;读过撒路斯特的作品,您一定详细知道,那可怕的卡提利那的叛乱是败露在一个多嘴多舌的婊子富尔维雅太太手里。——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谈谈刚才提到的那个笨蛋吧:我在枢密顾问许马尔兹的课堂上听他大讲民众的权利。那是一个令人厌倦的夏日下午,我坐在凳子上越听越听不进——脑袋昏昏,已经入睡——突然我被自己双脚发出的噪音惊醒。我的脚一直保持清醒,大概听见此公所讲有悖于民众的权利,并且肆意谩骂立宪思想,我的脚用小鸡眼观看世界的运行比枢密顾问用约诺的大眼看得透彻,可怜的脚是哑巴,它没法用语言表达它那无足轻重的意见,便想用踩脚击鼓的方法让人家明白它的意思,它踩脚把鼓点打得这样迅猛,使我险遭不测。
该死的脚,鲁莽的脚啊!我有一次在哥丁根旁听萨尔费特教授的课,它又和我闹了一个同样的恶作剧。这位教授动作僵硬还挺灵活,在讲台上跳来跳去,使自己情绪激昂,好把拿破仑皇帝臭骂一通——唉,可怜的脚啊,这时你们敲起鼓来,我可不能责备你们,即使你们因为哑巴幼稚,把脚踩得更凶,思想表达得更加露骨,我也不会责备你们。我是勒格朗的学生,怎能听任别人污蔑皇帝?污蔑皇帝!皇帝!伟大的皇帝!
一想到伟大的皇帝,在我的记忆里,又是夏日光景,满目青翠,金光闪耀。一条漫长的林荫道在我眼前出现,花叶繁茂。枝头丛叶如盖,栖息着宛转歌吟的夜莺,瀑布喧声不绝,圆形的花坛上百花竞艳,矫艳的花朵轻轻摆动,如在梦中——我和鲜花有着奇特的交往,浓妆艳抹的郁金香以居高临下的傲慢神气向我致意,神经纤弱的百合花忧郁地向我频频点头,柔情绵绵,面颊酡红的玫瑰老远就向我笑脸相迎,香花草发出长吁短叹——我当时还没有结识常春藤和月桂,因为它们并不用熠熠生辉的娇花诱人。但是现在和我闹翻了的木樨草,当时和我特别亲密。——我现在讲的是杜塞尔多夫的皇家花园,我常常躺在那儿的草地上,全神贯注地倾听麦歇勒格朗叙述伟大皇帝的赫赫战功。他一面讲,一面在鼓上奏出那些著名战役进行时所奏的进行曲,使我耳闻目睹,身临其境。我看见新普伦山上行军的队伍——皇帝一马当先,勇敢的掷弹兵在后面紧紧跟上,受惊的鸟儿鼓噪喧闹,冰河在远方隆隆轰响——我看见皇帝手擎战旗,站在洛蒂桥头——我看见皇帝身穿灰大衣出现在马伦哥战场——我看见皇帝高踞马下,指挥金字塔旁的会战,周围尽是火药的浓烟和马默卢克族的骑兵——我看见皇帝在奥斯特里茨阵前——嚯!子弹呼啸,飞过光滑的冰面!——我看见耶拿大战,我听见,咚,咚,咚——我看见艾劳大战、瓦格拉姆大战,我听见………唉,不行了!我简直受不了啦!麦歇勒格朗猛敲战鼓,几乎把我的耳鼓膜震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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