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罗水上行走

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仍然不肯离开，仍然守着小城的这块地方住着，其实有不少老人已经搬到公园对面的高楼里了。拉菲德先生是留守的一个，他在这边有好些个朋友，确切地说是熟人。他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们，不是在去往市区的路上，就是在等候巴士的站台上，再不就是在远眺大海的步道上。偶尔他也会跟他们一起到他们的房间或公寓里玩会儿牌。他是一家草地保龄球俱乐部的会员，还参加了一个电影俱乐部，冬天时这个俱乐部常在市区一个礼堂播放旅行类电影给会员观看。他参加这些俱乐部并不是出于对社交生活的真实需求，而是预先抵御身上潜在的某种蛰居天性，如果放任这一天性自由发展，他会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隐居人，他觉得必须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他之前在医药业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很擅长在跟形形色色的人群进行川流不息的对话时还能保持自己的自由度，也就是说，既可以在与人的对话中做到游刃有余，也不耽误他同时琢磨自己的事情。他跟妻子相处时也是如此。他的目的是既提供给人们他们认为自己需要的东西，同时也可以保留自己的孤独空间不受侵扰。除了妻子以外，很少有人能够洞察并疑心他一心二用。时至如今，退休后的他已经没有义务再给别人提供他们的所需，但在寻常生活里，他会时不时仍将自己放回原来那种位置，继续原来那种做法，他相信这样在某种程度上对自己是有好处的。如果他纵容自己的心随意浮荡，那么他哪里去找还可以说话的人呢？恐怕就只剩下尤金一个人了。若果然如此，他势必会成为尤金最厌烦的老东西。

正是在海边的步道上，拉菲德先生第一次听到别人议论尤金计划实施的行动。

“他说他可以在水面上行走。”

拉菲德先生十分确信尤金从没说过这话。

“据尤金说，诀窍在于你要用精神的力量将你的体重从身体里挪出去。只要下决心去做，没什么事是你控制不了的。这是他的原话。”

两位议论者克利福德先生和莫雷先生在观景台上坐着，猛烈地喘着粗气。

“精神战胜物质。”

他们邀请拉菲德先生一道坐下，拉菲德先生仍然站在那里。他高高瘦瘦的，如果他跑步时保持一个合理的步速，就不会像这二位这样气喘如牛。

“尤金是谈论了很多这样的话题，但那只是一个推测。”他告诉那二位。他并不计较他们说起尤金时的语气，尽管他也明白他们并非不公正。“他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并没有精神失常。”

“我们会等着看他的表演，好对他的主张表示信服。”

“不是他疯了，就是我疯了。再不然他就是耶稣基督。”

“什么表演？”拉菲德先生好奇地问，心里升上来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要在罗斯普安码头表演水上行走。”

拉菲德先生回答说他很确信尤金在跟大家开玩笑。克利福德先生和莫雷先生则向他保证尤金绝非在开玩笑，他要展开一场严肃的行动。（克利福德先生和莫雷先生嘴里辩称这是个严肃的事儿，脸上却挂着微微笑意，愉快地摆着手，而拉菲德先生声称那只不过是个玩笑，却眉头紧锁，神情疏远。）表演就在周日的上午。今天是周五。确切时间是在周日上午十点钟，这样很多人在表演结束后还可以去教堂做礼拜。但就像拉菲德先生所怀疑的那样，无论是克利福德先生还是莫雷先生，他们都不清楚具体的表演安排究竟是怎样的，他们实际上也是道听途说来的。莫雷先生是在跟别人打牌时听了一耳朵，克利福德先生则是在英国以色列阅读室那儿听人说起的。

“到处都在议论纷纷。”

“好吧，闲言碎语总会慢慢消停下来的。尤金不是白痴，再怎么说，他还不至于白痴到这个地步。”拉菲德先生简短地回应，开始继续散步。他没有走平常的路线，而是抄了条稍短的近路直接回家了。

他敲了敲尤金的房门，尤金的房间跟他的房间正对着，中间隔着大厅。尤金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些警告意味：“进来。”

拉菲德先生打开了门，迎头撞上一股迅猛的凉风，风从海上来，在窗边激荡，尤金把窗户开到最大。

地面空无一物，尤金就盘坐在窗前的地板上，看上去非常别扭，但他却声称唯有这种姿势才让他觉得完全合乎自然。他穿了一条牛仔裤，此外别无他物。拉菲德先生凝视着这个年轻人的上身，精瘦，脆弱。他会做些什么，又能举起多重的重物？然而他却如此擅长这些交缠折叠的动作，将身体扭弯、伸展，摆出令人深感窘迫的姿势，当然，他号称自己乐在其中。他在里面找到了尊严。

“坐吧，”尤金说，“我马上就出来了。”

他是指他即将从冥想状态中脱离出来，他的这堆练习最终都以冥想结束。有时他就自顾自盘坐在地板上，进入冥想世界，房间的门就那么大敞着。拉菲德先生从门外经过，总是会快速往里瞄一眼。他没留意过尤金冥想时的神情。沉醉。是不是理应如此？他被敬畏和恐慌所占据，赶紧躲到尽可能远的角落，就好像目击了别人的做爱现场。

这也不是没发生过。

楼下住着三个年轻人。分别是卡拉、雷克斯和罗孚。“罗孚”这个名字显然纯粹是为了搞笑才会安在某个人身上，拥有这名字的人通常是个骨瘦如柴、体弱多病的男孩，身体是十二岁小男孩的，脸有时却沧桑得如半百老头。拉菲德先生曾经见过他躺在大厅地毯上睡觉，就像一条狗。但“雷克斯”和“卡拉”也同样是搞怪的名字，更适合给某种动物或某种花赋名；他们的父母难道平常当真会用这样的名字称呼他们？拉菲德先生总感觉他们无父无母，无所依附，只身来到此地，从没有见过高脚椅、三轮车或马车；他们就像是突然从泥土里冒出来的生物，只是已经将自己装备好了。毫无疑问，他们自己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有一天他回来时，楼下的公寓门开着。可能刚有人跑出去。上得楼梯来，靠近大厅后部，他可以完整地看到两具人体正纠缠在一起。雷克斯和卡拉。跟平常一样，女孩穿了条长裙，她似乎正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嘴里发出刺耳而尖锐的喊叫，拼命扭动着身体，似乎后面有人正在推挤她。这时裙子被掀了上去罩住了她的头，她一半身体被裙子裹住。拉菲德先生只看到了她半圆的松软乳房，她的腿和臀部，然后这些部位被一个男孩的身体迅疾地压了上去盖住，他正往她身上趴。推测起来，也许正是意识到拉菲德先生居然在场，这个男孩半是欢欣半是震惊地发出一声号叫，随即向前扑倒，男孩和女孩同时坍塌在地上，他们的原初性连接短暂中断，他们的声音却混在了一起，爆发出一阵欢笑。这笑声在拉菲德先生听来不仅毫无羞耻之心，相反却是在表达某种肆意的嘲笑。他很显然就是那个被嘲笑的对象，为他目睹了这一切，也为他目睹他们性交时的震惊模样。

他真希望过去告诉他们，他并没有感到震惊。当他还是个小男孩，去往凯勒普镇区第五大道那所斯通学校上学时，他就被迫观看了类似的演出，由布鲁尔某地的某个男孩和他的妹妹担纲表演的。这演出就在男厕的入口进行，一个肮脏龌龊的地方。并非是模仿游戏。没有人会以为他们发明了这一游戏。

但如果不是震惊，那他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他的心脏怦怦直跳，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似乎被黑暗所堵塞。回到自己房间后，他不得不坐下来。有好一阵子，他的耳朵里还轰响着他们俩的笑声。他想象着他们俩毛发茂盛的隐秘处充血肿胀，互相驱动、猛烈撞击，彼此要压扁对方一般，淫声阵阵，最后以一场大笑结束。就像野兽。不，他收回这个形容。动物性交时并不会刻意博取别人的注意，而且它们的繁衍行为自有其庄严。他所反对的，他跟尤金提起此事时这样说，是这一代人——如果真可以将他们概括为一代人的话，是他们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喜欢炫耀和张扬。为什么做所有的事情都要制造这么多的噪声，如此喧哗，如此躁动，他问。如果不大声嚷嚷恭维自己的话，他们甚至没法种出一个胡萝卜。

比如，去市区的路上有一家店铺，他已经习惯了进去转一转，因为喜欢里面的格局和景象：一个个箱子沿着边道摆放，里面装满了质朴的蔬菜，蔬菜上面还星星点点沾着些泥。这些让他想起儿时那些店铺里陈列的蔬菜和自己家中存放在地窖里的蔬菜。但是来店里买菜的年轻人留着粗野的长发，戴着印第安式头巾，吊带裤上印满了各式条纹，就像演出服一样，内衣上都是洞。（那不是演出服又是什么？无论家境有多么贫穷，没有一个头脑清醒的农民会穿上这么一身行头出现在小城里。）他们在店里语气轻快、态度虔诚地讨论着园艺和食物，这噪声让他忧烦，再也不肯踏足这家店。他们太会自我夸奖了。蛋糕早就烤过了，萝卜早早就收获了。太虚伪了。某种意义上，他们比超级市场还要虚伪。

“我觉得他们更多的是无聊，而不是虚伪。”尤金理智地回答，“就像早期基督徒。他们是觉得太无聊了。”

“他们这样不会长久的。他们这些人当农民做农活，肯定会失败。”

“也许吧。但是他们中有些人把世俗生活建立在某种哲学理念上，取得了很大成功。比如哈特派教徒、门诺派教徒。”

“他们的心态完全不同。”拉菲德先生回答。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多么冥顽、狂躁，垂垂老矣。

此时，尤金从他的冥想中完全回到现实中来了。他站起来舒展身体，问拉菲德先生是否需要喝点茶。拉菲德先生回答说好。尤金插上了电烧水壶的插头，开始在房间里四处走动归置物件。他的房间保持得很整洁。摊在地板上的那张垫子就是他的床，但他会把席子铺在垫子上，席子收拾得很干净，因为他会把它们送到洗衣店里洗。他的书都摆放在板材和砖块混搭做成的架子上，或者一股脑儿堆在地上和窗台上。他有好几百本书，几乎都是平装书，它们是这间房子的主要物件。拉菲德先生经常以敬畏之心凝神盯着书名看，最终发现只是徒劳。从海德格尔到康德。他当然听说过康德，尽管他从没看过康德的任何一本书，只是在《哲学的故事》这类书里读到过关于他的介绍。在过去他也许知道谁是海德格尔，但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他没有上过大学。在他那个年代，你要成为药物学家并不需要上大学，只需要去店里当学徒，就像他在他叔叔的铺子里所做的那样。但此后有一段时期，他一直在发奋读书。当然不是尤金家里这样的书。但他自学到的知识足以让他辨识出这些名字，这已足够了。梅斯特·艾克哈特。西蒙·韦伊。忒拉·德·德查丁。洛伦·艾斯利。令人敬仰的名字。闪闪发光的名字。关键在于，尤金并非只是将这些书收集起来，以备将来某天打开阅读。不。他已经读完了这些书。尤金基本上将所有这些最重要、最费力费时的人文学科的代表作都读光了。哲学。宗教学。神秘主义。心理学。科学。尤金才二十八岁，可以说，他把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都用在读书上了。他有学位。他也得了很多奖学金和各种荣誉。但他鄙视这些，至少是对此不予理会，并因之怀有某种歉意。他好像在全国范围内做过一点教学工作，此外再无其他稳定工作。某段时期里他曾遭受过精神崩溃，危机耗时很久，也许他现在仍然在努力从中恢复。是的，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质，正是那种会评估、测算并时刻监视自己康复状况的人所特有的。他做事总是深思熟虑，即便是他的柔韧性运动，他自由无忧的生活状态，也都在他的评测掌控之中。他的发型像是中世纪听差的小男孩的式样。头发和眼睛都闪着光，柔软，如狐狸般的赤褐色。他蓄着一点胡须，让人看不出实际年龄。

“我听说了在水上行走的事。”拉菲德先生说，试图用一种诙谐的口吻谈起这件事。

“要蜂蜜吗？”尤金问，然后倒出厚厚一大块蜂蜜到拉菲德先生的茶里。

拉菲德先生心不在焉地接过了一把勺子，他平常喝茶不喜欢往茶里添加甜味剂。

“我不相信。”

“哦，是真的。”尤金回答。

“我跟他们说你不可能白痴到这种地步。”

“那你错了。”

两人都笑了。拉菲德先生的笑很单薄，但他仍抱有希望，是强作出来的笑容。尤金的笑坦荡而和善。但是——那种坦荡从何而来？它并非内心的自然流露，而是努力做出来的。尤金，这个通晓军事历史和神秘主义、深谙宇宙学和生物学的人，这个可以对印第安艺术（以及印第安人）或毒药学侃侃而谈的人，这个在拉菲德先生那个年代可以通过参加各种知识竞赛发财的人（拉菲德先生曾经这么跟尤金说过，尤金大笑着回答，谢天谢地，这样的年代已经过去了），这个无论时代如何变迁、社会如何变化都可以取得杰出成就的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他的精神危机？他喷薄而出的知识？还是他的理解力出了问题？

“哦，我不知道我刚才的表述是不是够清楚，”拉菲德先生说，“我得到的消息是你要在水上行走。”

“正是如此。”

“做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就是在水面上行走。看看这种想法是否可行。你认为会是什么？”

拉菲德先生无言以对。

“这难道不是一个玩笑？”

“有可能，”尤金说，依然是那么生气勃勃，“一个很严肃的玩笑。”

拉菲德先生的目光瞥向尤金正在读的另一书架上的另一类型的书，这些书跟他之前阅读的书似乎无法和谐无间地融合成一个整体。这些书要么是那些预言者本人写的，要么是关于那些预言者的介绍，内容都是关于星体躯体、通灵体验、超自然能力和各种形式的骗局或曰魔法。（如果你更愿意用这个词汇的话。）拉菲德先生曾经跟尤金借过这类书，就像借其他书一样，但是他从没能够打开阅读。他脑子里对此充满了怀疑。他跟尤金说，用一句他青年时代的话讲，所有这类玩意儿都是把斧头，将他拦腰砍断了。他不能相信尤金居然会认真对待这些把戏，即使亲耳从尤金嘴里得到了肯定性的答复。

楼下大厅里那对男女媾和的事过去不久，有一天，拉菲德先生从外面回来，发现他的房门上画了一个符号。像是一朵花，薄薄的红色花瓣，技法很不高明，中间是黑色的花瓣，以一种错误的方式形成一个锥子形。中间是一道红圆圈套着黑圆圈，最中心有一个洞。他用手摸了一下，发现还是湿的，但并不是很湿，他们是当天刚画上去的，干了没多久。他把尤金叫出来，请他看一看。

“这个什么都不是，”尤金说，“至少你不用这么担心。我没看出来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只是他们胡编乱造的东西。”

拉菲德先生花了两三分钟才弄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这不是什么符号。”尤金说。

“符号？”拉菲德先生说。

“像是个咒语。这跟真正的符号有很大差别，就像一段胡言乱语跟真正的咒语之间的差别那样。尽管外行人听起来它们都差不多。”

“我并不担心它是个——符号，”拉菲德先生说，恢复了镇定，“它怎么会是你所说的那种有法力的符号呢？我只担心它弄脏了我的门。它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也不会无缘无故画在我的门上。”

“我猜他们是跟你开了个玩笑。或者他们就是故意来挑衅你的。他们真是太幼稚了——雷克斯和卡拉幼稚得不可理喻。罗孚只是看上去孩子气。他很神秘。他也许有一个非常古老的灵魂。”

拉菲德先生并不关心罗孚的灵魂有多大岁数。他的好奇和震惊源自他不确定这种东西——这种画在门上的符号——对一个尚不完全是白痴的人究竟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换作你，”他的声音里有压制不住的强烈好奇，“如果是你，你会被自家门上的这种符号吓到吗？你真的相信这种符号会产生某种影响吗？”

“当然不会。”

“我压根就不相信这个。”拉菲德先生说。他沉思了会儿，长叹了口气，然后用更加坚决的口气说：“我根本就不信这个。”

“这就是个僵局。”尤金和蔼地回答。

拉菲德先生认为他当时就应该意识到这点，应该意识到这种思考会通向哪里，那样的话，他现在就不会这么目瞪口呆了。

“我们所相信和认可的世界，你知道的，就是外在现实世界，”尤金心情舒畅，正娓娓道来，“根本就不是我们被引导去相信的那么坚不可摧，那么确凿无疑。比起我们被限定了的认知范围，它受到更多控制因素的左右。”当跟拉菲德先生详细阐明某种看法时，尤金总是倾向于使用这种热情洋溢的精心调制的语句。但他跟楼下那三位聊天时，话语就是支离破碎的，有些恍惚和敷衍，词不达意，他刻意将自己放在跟他们差不多的水平。“这被大家习惯接受的法则，并不是最终的真理。此刻出现在你脑子里的法则告诉你，像这样的躯体，”他拍了拍拉菲德先生的肩膀，“是绝不可能在水面上移动的，因为它不可能达到无重状态。”

到底还只是个玩笑。

“你相信某些人可以在滚烫的煤炭上行走却毫发无伤吗？”

“我读过这种新闻。”

“这很常见。你见过照片吗？你相信它是真实的吗？”

“看上去像是真的。”

“但是他们的脚也是血肉之躯的一部分，不过是皮肤覆盖着的肌肉，众所周知，它肯定是会被烫伤的。那么，我们是不是必须承认，精神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可以控制物质，而这种控制是现实法则所不能涵盖的？”

“我很愿意看看精神如何战胜重力法则。”

“确实可以。确实可以。曾有人凭借精神力，将自身从地面上抬升了好几英寸。”

“除非亲眼看见这个废纸篓从地上飞起来越过我的头顶，”拉菲德先生用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断然说道，他仍努力克制以保持好脾气，“不然我绝不会相信任何诸如此类的事情。”

“去往以马忤斯之路。”尤金答道。

他甚至懂得《圣经》。他是拉菲德先生遇到过的四十岁以下的人里唯一一个懂得《圣经》的人。可是他却不相信耶和华的智慧。

“废纸篓本身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存在的，它不能运用能量。但坐在你这个位置上的某个人可以控制某种形式的能量……”

他举了个例子，说一个俄罗斯女人可以将房间里沉重的家具挪到另一个位置，却根本不需要碰它。女人说这一能力源自她的能量之源。

“但是什么让你觉得，”拉菲德先生问，“你也拥有这种能力？什么让你以为你也可以运用这些能量，可以停止重力对你的吸引，或者做任何这样的事情？”

“如果我可以终止任何事情，那是因为把时间压缩到了最小。几秒钟而已。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个初学者。但这已足够让人们去相信我们的理念。而且我对灵魂离体也非常感兴趣。我从来没能成功脱离过这具躯壳。”

“你最好确信你还能回到这具躯壳里来。”

“有人可以。有人已经实现了。也许未来有一天，它就像学滑冰那样，也是我们可以学习的技能。现在想象一下，我已经站在水面上迈开了步子，我外在的躯体——就是眼前这副躯体——像块石头那样坠到水里，而我另一个躯体则有可能向上浮升，我将能够俯瞰身下的水面和我自己。”

“小心被淹死。”拉菲德先生说。尤金笑了，但不再那么信心满满。

拉菲德先生想要知道的是：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着什么？一定有什么东西藏在后面，某种他所没有看到的游戏或嘲弄的精神。如果卡拉或雷克斯谈论了这些——假设他们果真能够在这种层面上发表长篇大论——他不会起任何疑心。但在尤金这里，这种单纯幼稚的行为必须只可能是个恶作剧，如果这恶作剧真实发生了，那么它的背后一定有精心谋划过的意图，而绝非一个普通的恶作剧。

“就是说你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动摇一下人们的意志？让他们对自己的感觉产生怀疑？”

“也许可以起到这样的效果。”

“你是怎么想起来做这事的？”

“刚开始也就是一个玩笑。我正跟那两位女士聊天——你知道的，那姊妹俩——盲眼的那个和另一个，我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

尤金愿意跟老年人聊天，老年人也都特别喜欢他；他们认为他是从可怕的青年人的国土上派来的一位彬彬有礼的大使。

“我们当时正在谈论这类话题，然后我说这种可能性是有的。事实上，在水面上行走这种事已经有人试验过了。就在最近。她们问我是否愿意亲自尝试一下，我就答应了。”

“也许你是有一点上当了。”拉菲德先生若有所思，狡猾地说。

“是的，我知道。那天晚上冥想时，我让这个问题一直沉降到我的脑海里，我是为自己才要这么做的吗？结论是，这并不重要。我为什么要做，这并不重要。无论是什么将这种想法植入我脑中，我都必须要去相信它。这一行为本身的意义，可能是我猜不透的。我知道这听上去挺疯狂的。但我还是愿意借出我自己，我愿意被利用。于是所有的事情就自行发展下去了。我要在水上走只是为了这两位女士，但我没法立即就去做，因为我需要点时间准备一下，所以我们把时间定在了周日，而现在我听到街道上到处都有人在议论这件事，那些我根本就不认识的人。我非常惊讶。”

“你也许会在这么多人面前把自己弄得像个傻子一样，这有没有让你感到难受？”

“你所说的这种结果，对于我毫无意义，真的。把自己弄得像个傻子一样。哪个人能做到这一点？你怎么能把自己弄得像傻子？显示出你的愚蠢，这可以，将自己的愚蠢暴露出来，也可以，但难道这愚蠢不就是你自己吗？它不是一直都在那里吗？把你自己显示出来。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你还可以仰仗你清醒的神智和理性，如果可能的话，拉菲德先生本可以这么回答，但他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可以这么回答。所以纵然想了起来，把它说出来的时机却已经错过了。

周日早上，拉菲德先生在门外发现了一只死鸟。他情愿相信是一只猫将它丢在了这里。确实时常有野猫进出，卡拉或罗孚会给它们喂食，楼下大厅里弥漫着它们的尿骚味。他捡起死鸟，带到楼下，扔到了后院里。是一只冠蓝鸦。他赞叹着它身体上冷澈明亮的色泽。尽管这鸟本身不是什么值得赞叹的品种。他自幼在农场里长大，见到各种形态的植物和动物时总是不由自主地要给予如此这般的评价。他想起农场的一位访客，一位不是很年轻的女士，面对田野上遍地疯长的野芥菜，她惊讶于它们的壮美，竟至失声痛哭。她戴着一顶灰粉色或土黄色的帽子，大概是雪纺料子的。这帽子显而易见的荒唐感与她这般狂喜的荒唐感杂糅成一团，镌刻在他的记忆里，并一直保留到今天。当然，先是她的打扮，再是她的谈吐，与一个成年人的行事如此不匹配，才让他感受到了这种荒唐感。

他本打算埋了这只鸟，但找不到任何可以在地上挖洞的工具。地下室的门早已坏掉。里面曾经有些工具，但他估计早已被人顺手拿走了。后院的地面就像干硬的水泥，到处散落着石头和碎玻璃。他把死鸟丢进了垃圾桶。

他在这栋房子里住了十二年，自打卖了药店来这里跟已嫁人的女儿团聚，他就一直住在这里，这儿距离女儿家不远。如今女儿一家早已搬走，他却留了下来，并一直待到现在。早在十二年前，这房屋和后院就已经十分破败了，尽管他跟其他人一样，不会预见到它多年后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房主是马斯格雷夫小姐，她的家族曾经非常有钱。那时她就住在如今雷克斯、卡拉和罗孚所住的那个房间里。拉菲德先生搬进来没多久，就拿着镰刀开始修整后院里高大丛生的野草。他本意是想把它们修整齐，弄出一个整洁得体的草坪，给住客们提供一个赏心悦目的环境。但他并没有忙活多久，一扇窗户被猛然推开了，一个嘹亮、粗暴、酒气冲天的声音冲着他炸响了：

“这是马斯格雷夫家的产业！”

那就是马斯格雷夫小姐，有点疯癫，他很熟悉这种疯癫。当年做药店生意时，他见过这样的女人，从外面走进来，口红涂得歪歪斜斜，帽子也歪到一边，拿着处方单来诈骗。她们甜言蜜语，满口谎言，还会佯装怒气冲天。马斯格雷夫小姐早已过世，如今他甚至有点儿想念那些熟悉的疯癫。他被这个时代甩到了后面，却没有办法，而且一直没有办法判断他们到底是不是疯了。即使是尤金。最要紧的就是尤金。

人们跟他争辩，说他应该从这儿搬走，质问他为什么就是不搬。他说他不喜欢住公寓楼，他不喜欢那种高度，而且也懒得再搬家。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在这儿可以了解更多东西，这让他不感到遗憾。他听着同龄人谈论的内容，心想如果他们的脑子里再装入相关知识的十分之一，恐怕就会像鸡蛋那样裂出缝隙。看到雷克斯和卡拉媾和的场面，读了罗孚卖的报纸，或有天跟他开玩笑猛推了他一下，他并不真正感到愧疚。他逐字阅读报纸上的内容，尽管模糊的印刷伤了他的眼睛。拙劣的排版，错漏的拼读，那些污渍斑斑的甚至是淫秽的图画，以及广告上推广的必需品和为市议会所反对的社论——通篇提到的都是狗屎艺术家和脏话——这些让他的神经处在被戳痛和激怒的状态，贯穿着他读报的全程。但他始终不曾放弃，以一种奇异的理解力，迅速捕捉信息的含义，那些信息闪现得如此之迅速，他的眼睛几乎应接不暇，就像是电视上听到的某些商业广告一样。

但他却并不打算去看尤金的水上行走表演。尤金的举动大大冒犯了他，让他如坐针毡，心神不宁。他做了早餐，依旧是两片烤得焦黄的吐司，一份煎鸡蛋，还有茶。他没有听到尤金有什么动静，估摸着他可能早早就出去了。吃饭时，某种刚刚体验过的感情再次浮上他的心头，刚才去后院准备埋葬死鸟，想起那位戴雪纺帽的女士、满地芥菜和他父母的时候，他心头涌上那样的感情。他反复玩味，从中体验到了另外一种情绪。现在他可以确定地说，他想起了他的梦境。他知道前一晚他肯定再次做了那个梦，现在他别无选择，只能坐下来，努力回想，看看能记起梦里哪些内容。

那个梦，自从进入中年后，他就一直断断续续地做。梦境的开始是一个真实发生过的场景：他还很小，全家住在农场上，他有一个哥哥叫瓦尔特，还有十八岁时死于白喉病的姐姐玛丽。午夜时分，他听到电话响了，三声长铃。他清晰地记得，他家的电话是两声长铃两声短铃。三声长铃一般意味着紧急情况，意味着任何人在电话旁的话都必须马上接电话。拉菲德先生的父亲当时正在厨房里，厨房位于他们兄弟俩卧室的正下方，只见他一路飞奔喊叫着来接电话。他从来没弄明白电话的原理，总是冲着电话机大呼小叫，似乎要用自己的力气将说话的内容传递到任何可能的距离。这嚷嚷声吵醒了他们，他们起身下了床，看着父亲穿上靴子和外套——正值五月，还是春天时节，但夜里非常凉——尽管拉菲德先生已经记不太清父亲具体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仍然记得父亲告诉了他们要去哪里，瓦尔特要求同去也得到了父亲的同意，他也想一道去，但被父亲拒绝了，说他还太小，跟不上他们的步伐。

他们要去追赶一个发疯的男孩，一个年轻人，实际应该是十九或二十岁，他住在镇子的另一条街道上。父亲跟他透露的关于这个年轻人的所有信息里，拉菲德先生只能回想起他的名字叫弗兰克·麦克阿特。弗兰克·麦克阿特出身于一个清白体面的天主教家庭，家境贫寒，家人众多，他排行老小。有一阵因为好几次癫痫病发作，他被送到外地治疗，后来痊愈回来了。由于兄弟姐妹全都亡故，他只身一人安静地守在家里，照顾父母。拉菲德先生印象中父亲当时没跟他解释过他们所有男人被叫出去追捕弗兰克的原因：那天晚上早些时候，很可能天还没黑下来（应该是挤奶前，肯定是的，因为奶牛们垂着鼓胀的乳房哞哞直叫，还招来了路过的邻居），他用一把干草叉和一把铁铲把他父亲杀死在谷仓里，然后用同一把铁铲将母亲拍死在厨房。

这都是事实。他所能回忆起来的全部梦境，隐含了这些讯息，但并没有明白地透露给他。他在清醒状态时，意识重组了这起谋杀案、这起双重谋杀案的前因后果，这些线索本就存在于他的记忆里，只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进入他的记忆的，他也无从说清。在梦里，他从来没能梳理清楚大家如无头苍蝇般的奔跑到底是要去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找到靴子，然后刻不容缓地跟父亲和哥哥一起出门。（在梦里，如果他速度够快，就不会被留在家里了。）他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直到已经上路，他才慢慢弄明白他们是要去找一样东西。最初的找寻可能是轻松的，让人精神振奋的，但大多数时候，总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也看不见的力量要扭转这一切，让整个找寻过程变得缓慢而艰难。拉菲德先生会发现自己从这个梦境里脱离出来了，做着其他不相干的事情，要么是在自己的药店里配制药方，要么是跟妻子一起共进晚餐。带着这种为时已晚的绝望和懊悔，穿过这些可耻的、毫无用处的邻域梦境，他竭力想要回到最初的那个梦里，但梦里弥漫着某种灰暗的氛围，一切都被掩盖得模糊而迷离。他从来没能把那个梦从头做到尾。要不就是他从来不记得结尾是什么。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他第一次做这个梦时，他的父母和姐姐都已不在人世，但他哥哥还在，住在温尼伯格。他曾经想过写信给他，问关于弗兰克·麦克阿特的事情，问那天晚上他们到底抓到弗兰克没有。他的记忆在这里出现了一个黑洞。但他从没有拿起笔写信，即使写，他也不会真的问这个问题，因为也许执笔写信那会儿保不齐就忘了问，而如果他真的这么问了，他会觉得自己特别愚蠢——再往后，哥哥也与世长辞了。

这个梦总是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意识里。他想这是因为他总是对死去的亲人割舍不下，难以忘怀，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哥哥、姐姐。清醒的时候，他一向不能清晰地记起他们的模样。即使有人可以吐露心事，他又如何向人传达这些亡灵存在的坚实性、复杂性和真实性呢？他几乎肯定他们一定是去了他意识之外的某个地方，在那里自由无羁，拥有永不消失的权利；很难相信是他自己创造出了他们。一种很普遍的体验。他想起母亲某一天坐在早餐桌旁，用一种震惊的口吻说道：“我一直做梦梦见你的奶奶！哦，真的是她！”听上去就像是在抱怨。

另一件他被迫去思考的事，是过去和当下这两个时间的区别。区别太大了。没有人能从一个时间跳跃到另外一个时间，那么他又是怎么做到的呢？一个认识拉菲德先生双亲的人，是怎么可能现在又认识雷克斯和卡拉的？他跟他大部分的同龄人持有相似的观念，都认为归根到底人们在处理某些问题时需要相应的合理性解释。他现在这么想，过去也一直如是。明智的做法是不要再对周围的世界留心注意，只要相信这仍然是当初生活的那个世界，虽然会有些可怕的偏差和畸形，但终究是可扭转和治疗的，永远不要试图去弄清为什么所有既有的秩序都在发生变化。

这个梦让他碰触到了一个过去的世界，与之相比，他现在生存其中的世界像是一个相当随意的模仿——在本质上（你也许会这么说），在清晰度上，在权威性上，莫不如此。当然，他的感官敏锐性在慢慢消退，这也是事实。这是无可避免的。生活的重量，生命的意义，在某种意义上也风流云散。在当下，地面景观日渐消减，发生的事件无关紧要，同样渺小。拉菲德先生坐在巴士上穿过城市街道或乡村世界时，看到任何可以说出的事物，如清真寺或一头白熊，都不会感到太惊讶。无论其表象上看上去如何，它都只会是另外一种事物。超市里的女孩穿着草裙推销菠萝，他还见过一个加油站的服务员，头上戴着小丑的帽子，上面还挂着铃铛，给汽车擦拭挡风玻璃。让人意外的事情越来越少。

有时候楼下房间播放音乐，他偶尔能听到某一张唱片里传出音色极其清晰、旋律谙熟于心、氛围宁静而安谧的曲子。他知道将会发生什么，知道这种曲子将会遭受怎样的仿造、曲解、夸大、爆裂，最终面目全非，无从辨识。到处充斥着类似的恶作剧，而你必须得这样想：人们从中获得了满足。

罗斯普安码头久已废弃不用，显得萧条破败。潮水上涨时，它会被浪头淹没，几乎全部消失在水底，而退潮时，它最远处的那个末端仍在海面之下。拉菲德先生沿着水上漫步道从一个拐角绕了过来，他到底还是来了。他浑身躁动不安，没有办法离得远远的。但他心里仍然暗暗希望没什么人会来，希望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想象和虚构，更希望到这里会发现一切都是精心制造的恶作剧。但显然并非如此。人群已经在此聚集。这附近没有台阶，台阶在身后半英里外，或者再往前走不远处。拉菲德先生只能用手紧紧抓住金雀花丛，慢慢爬下海岸，事后他才惊觉有骨折的风险。他沿着沙滩飞快地走着。

他看到好多人正沿着码头飞跑，跳过码头上那些残破的水泥台。他认出了雷克斯、卡拉和罗孚，还有他们那些面目相似、难以区分的朋友。卡拉像是全身裹在一条陈旧的雪尼尔床单里，他最终看清并确认那果真是条床单，粉色和棕色的毛绒都已经磨光了。他们欢呼雀跃着，光着脚在水里飞奔，水花溅得到处都是。海岸上有个男孩正在吹笛子，或类似笛子的什么乐器。尤金也有个一样的，是个竖笛。他吹得很好，就是稍显单调枯燥。那对老姐妹也在，盲眼的那个拄着白色拐杖，另一只手指向海面，嘴里说着什么，那副姿态让你想起摩西指向红海的气度。她的妹妹正跟她解释什么。克利福德先生、莫雷先生以及其他一些老人正在闲聊，都很谨慎地站在距离海水稍远的地方。算起来总共大概有四十人在场，最多六十，但肯定不止三十。尤金一个人坐在码头伸进海洋的最远端。拉菲德先生原以为他会为这次特殊的表演准备特殊的行头，某种粗布长袍或缠腰布之类，前提是他找得到。但他只是穿了平时穿的牛仔裤和白色体恤衫。

其中一个老人从兜里拿出手表看了看，冲着正前方大喊，就好像并没有特别对某个人喊话一样：“已经十点了。”

“十点了，尤金！”雷克斯跳进了海里，冲着尤金高呼，他上身赤裸着，水一直打湿他的大腿。

尤金背对着所有人，膝盖弯曲，头一直垂到了膝盖。

“神迹，神迹，神迹！”雷克斯咏叹道，将他毛发茂盛的头颅向后一甩，用力张开了双臂。

“我们应该唱歌。”一个女孩说。

与此同时，拉菲德先生前面站着的两个戴帽子的女人，开始交谈起来。

“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围观。”

“我来可不是为了听宗教圣歌的。”

那个女孩开始独自引吭高歌，要与那个竖笛演奏者一较高下。她在沙滩上趔趔趄趄地转圈，歌里不带歌词，色彩缤纷的丝巾从她脖子上滑下来，在风里飞扬。看了一会儿，拉菲德先生前面的两个女人对视了一眼，清了清嗓子，点了点头，开始用颤抖的甜美嗓音哼起了歌，声线里有种适度的决绝。

我们聚集在这里，向上帝祈愿

他与我们以磨炼，给我们以激励，他的意志为我们彰

显……

“赶紧开始表演吧！”莫雷先生暴躁地吼道。

“怎么了？”盲眼老妇人问，“他已经开始表演了吗？”

尤金站起身，向码头更远处走去。他径自走进了水里，毫不迟疑，水很快淹没了他的脚踝，然后是他的膝盖，最后是他的大腿。

“他更多是在水里，而不是在水上吧！”莫雷先生说，“快祷告，孩子！”

罗孚蹲在石头上，开始大声喊：“唵、唵、唵、唵……”

“怎么了，怎么了？”盲眼老太问。那个唱歌的女孩停了下来，冲着尤金高喊：“哦，尤金，尤金！”声音里充满了爱的绝望和弃绝。

那么从最开始，我们赢得的那场战斗……

尤金继续前行，水淹没了他的腰部、他的胸口。拉菲德先生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道：“尤金，你给我回来！”

“失重！”莫雷先生也几乎同一时间喊道，“快调整到失重状态！”

尤金低下了头，整个人没进水里。

唱歌的女孩发出了一声喜悦的尖叫。

拉菲德先生匆忙走下去，差一点就登上了码头。他向全身裹在床单里就像是《圣经》中的女人一样的卡拉询问：“他会不会游泳？你知道吗？”

“游泳？游泳！”雷克斯嚷道，像个小丑，随即倒在水里。没有瞎眼的那个老妇人扭身四处张望着喊：“快来人，快来人！救救他，别让他淹死！”

尤金抓着码头露出水面的那端从水里钻了出来。他勉强站了起来，全身都在滴水。他支撑着站在那里，清理掉进眼里的毛发。这时一个女孩喊道：“海怪，海怪！”莫雷先生带头，众人纷纷鼓起了掌，掌声里充满了嘲讽。

那个竖笛演奏者自始至终都没有中断演奏。

“这就是水上行走取得的成就。”莫雷说。

“不要让任何人再羞辱他了，”那个盲眼老妇人说，“他尽力了。”

尤金慢慢地向他们走来，脸上带着微笑。“我甚至不知道怎么游泳。”他边说，边快活地在空气中比画，听上去几乎是胜利者的口气，“我在码头下面的水里一路爬过去的。我本可以早点儿从水里站出来，但我喜欢，喜欢埋在水下。”

“如果你不想得肺炎，就赶紧回家换衣服。”拉菲德先生说。

“难道这只是个玩笑不成？”其中一个刚才在唱赞美诗的女人说。尽管她并不是对拉菲德先生发问，他还是扭过身，严厉地质问：“那你以为这会是什么？”两位女士对视了一眼，被他的粗鲁吓得捂住了嘴巴。

“我很抱歉让大家失望了，”尤金的声音微微抬高了，他向四周看看，“全是我个人的错。我希望通过自我控制能够到达那个境界，但事实上我没能实现。这虽然让大家感到失望，但对我本人而言，却是个有趣而精彩的体验。我从中领悟到了很重要的东西。谢谢你们。”

女士们和善地鼓起了掌，一些年轻人也加入进来，只是掌声更夸张。其实这两个群体所拥有的共性比他们意识到的更多，拉菲德这样想着。但他们都不会承认这一点的。他们的期望难道不是属于同一个轨道吗？又是什么激发了他们同样的期望？是绝望之念，因为处在跑道的末尾而激发的绝望之念。虽然如此，骄傲却阻止了人们认清这一事实。

他没有再跟任何人说话，独自走开了。他走过沙滩，迈上台阶，想到刚才爬下海岸而万幸没有骨折，须知这个年龄骨折可能会要了他的命，而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这么个冒失糊涂的举动。他走了大概一英里路，到了海边一个周日营业的咖啡馆。他坐在那里，慢慢啜饮一杯咖啡，过去了很长时间，才又慢慢走回家。音乐从楼下敞开的窗户（马斯格雷夫小姐的窗户）里传出来，他们总是播放这种音乐。他上了楼，敲了敲尤金的房门，喊道：“我只想看看你有没有把湿衣服脱下来！”

无人应答。过了一会儿，他推开了门。尤金根本没有锁门。

“尤金？”

尤金不在那里，也没有什么湿衣服。拉菲德先生见过这房间里尤金不在的样子——当他把书还回来的时候。但那时空无一人的房间并不像当下这样让他心神不安。首先，窗户拉到了最上方。尤金出门时通常要把窗户拉下来的，怕万一下雨打湿了他的书，或防止风吹进来。房间里有风在游窜。纸张被风从书架上吹落，掉得满地都是。这儿通常都是整洁的。毯子和席子都卷好了放在垫子的一侧，就像是他再也不打算在这儿睡了。

拉菲德先生敲响了楼下房间的门。卡拉开的门。

“尤金没有回来。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卡拉转过身，向房间里头喊了一嗓子：“你们谁见到尤金了吗？”

房间里光线昏暗，悬挂着红色或紫色的帷帐，以及染色的床单，总是密不透风。

“他朝高尔夫球场方向去了。向东边走的。”

“你找他做什么？”雷克斯温和地问，头靠在卡拉的肩膀上。

屋里深处传来一个声音：“问问他喜不喜欢他的门。”

“问问他喜不喜欢那只鸟。”

那么，鸟不是猫叼来的。卡拉冲着他微笑。她有一张宽阔、甜美、雪白的脸，像粉笔那么白，缀着许多发了炎的小疹子。

“谢谢。”拉菲德先生说。他直接无视雷克斯。

“他找那个奇葩做什么？”后面的那个声音继续问，很可能是罗孚在说话，细小微弱的咕噜声。这个声音立即引发了拉菲德先生诸多猜想，他当即决定假装没有听到。

“吃个无花果吗？”卡拉问。

他相信了他们所说的话，此外他也毫无选择。他沿着海岸线一直向东走，重溯那天上午的行走路线。走过完全被废弃的码头，走过喝了杯咖啡的咖啡馆，走上去往高尔夫球场的路。这是个晴好的下午，很多人在散步。有时他觉得看见尤金了。世界上似乎一半的年轻人都穿着牛仔裤和白色体恤衫，个儿不高，身形纤细，头发也留那么长。他发现自己死死盯着人们的脸，想要开口问他们：“你们见过一个年轻人吗？”他觉得他好像遇到了上午也在码头那儿观看尤金表演的人。他还想去找克利福德先生或莫雷先生。但是那儿太远了，已经超出了他们的区域。

在高尔夫球场的另一端是一大片野生灌木丛，有一个人那么高。岩石绵延伸展到海里。没有沙滩。海水看上去相当深。有个人站在岩石上，手里抓着风筝线在放风筝。远处海水里有些小船，顶着红色或蓝色的帆。有没有可能一个人从这里掉下去，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有没有可能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从岩石上滑下去，不激起水面一丝波澜，从此殒命海底，无影无踪？

在当天早些时候，事实上就是他坐在咖啡馆里喝咖啡的那会儿，有些事在他心底浮现，是一个场景，而他则将这个场景视为梦境的结尾。场面非常清晰，细节也很丰富，不知是从哪儿轻而易举捕获到的，要么是梦境里飘来，要么是从他的记忆中自行跳脱而出，他当真不知道它怎么可能会来自他的记忆。

他尾随父亲穿行在灰色的长草丛间。夜色正在消退，草叶的灰色同周围的景物都可以看得很清楚，但是太阳还没有升起。他们似乎跟其他搜寻的人走散了，来到一条河边，过了一会儿他们爬上河岸，到了一条土路上。这条土路通向一座横跨那条河的桥。场景里的拉菲德先生还是个幼童，他匆匆忙忙跑到了桥上。大概通过了三分之一的桥面，他才发现这座桥是个极其不稳固、几乎称得上绝对危险的建筑。木板从桥面上消失了，桥梁似乎就要塌掉，整座桥就像是什么人随便搭建的玩具。他回头寻找父亲，但父亲并不在那里；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透过桥面因木板缺失而留下的漏洞看下去，河水很浅，从一堆白石头间流过，一个男孩的尸体在水里浮荡——脸朝下。在梦里，如果果真是在梦里的话，它的存在就跟石头的存在一样自然，而且一样干净、雪白。

但在他逐渐变弱的意识里，这个场景不可能被如此随意地接纳进来。他问自己它是不是就是弗兰克·麦克阿特，那个年轻人杀死自己的双亲后是不是就直接投河自杀了。而真相已经杳然无处追寻。

他曾经有过一次轻微的中风，这是之后医生告诉他的，当时有一条锯齿状的令人眩晕的白线，在他的视野边缘大概跳跃了四十八个小时，然后消失了。这对身体没有太大影响，这种情况并非罕见，医生告诉他。现在这个梦境，或这个梦结尾的场景，就在他的意识里无休止地跳跃。他期盼着它过一会儿能自行消失。当他渐渐回归自身，另一个他希望能赶紧消失的东西，就是那些恐惧和奇怪的想法，它们喧嚣着声称尤金走进了水里——他不会使用自杀这个字眼来定义这个行为，就像尤金也不会用这个字眼一样；差不多可以肯定，他将会用某种更牵强、更狡猾的方式来描述它——而对于它而言，那天上午尤金的水上行走可能会是一种对它的预演，一种模仿。

他累坏了，最终来到了一片空旷的沙滩上，在那里坐了好长时间，担心自己无法积聚力量走回家。

“尤金的房门没锁，窗户大开。”他跟卡拉说。她身后的房间一片寂静。跟平常一样，她冲着他微笑。他想要去凝视她的眼睛，但看到的只不过是平平常常的眼睛而已。他是如此疲惫，身子站立不稳，不得不紧紧抓住楼梯扶手柱。

“他总是不关门的。”卡拉说。

“我有理由担心他，”拉菲德先生说，浑身颤抖着，“我认为我们应该跟有关部门联系一下。”

“你是说警局？”卡拉的声音很柔软，夹杂着恐惧，“哦，你不能这么做。你绝不可以这么做。”

“我感觉他出事了。”

“他可能就只是远走他乡了。”

“如果他真走了，他不会把这些家当都扔在这儿。”

“他也许会这么做的。他也许就只是——你知道的，他也许就只是突然想要一走了之，于是就走了。”

“我觉得他的大脑有些混乱。我觉得他也许会尝试——也许会尝试再次进到水里去。”

“你这么认为？”卡拉说。他期待着他的预感会让她惊讶并进行反驳，甚至会为他有这样古怪的念头而笑他，但她只是让这一可能性在脑子里慢慢成长，这似乎对她颇有诱惑力。“你认为他可能会下水？”

“我不知道。我觉得他神志不清。我觉得会。我觉得很难告诉你，什么时候你们中的某一个会变得精神不正常。”

“他不是我们中的一个，”卡拉说，“他实在是太老了。”

“但他也许真有可能这么做，”过了一会儿她说，“那是另一件他可能会去做的事。如果那是他本人打算去做的事，那么没有人应该打断他，不是吗？或为他感到难过。我从不为任何人感到难过。”

拉菲德先生转身离开了。“晚安。”卡拉劝导性地说，“如果你不喜欢你的门，那么我对此感到抱歉。”

拉菲德先生平生第一次感到，他再也没法爬到楼梯顶端了。他疑心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如果还想要日子继续，他很可能就得搬进公寓楼里去住，就像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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